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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功才:野 三 口

谭功才 硒园雅吟 2021-10-27


谭功才,笔名弹弓、牧筠等,男,土家族,湖北建始县人,现任广东省中山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散文集《身后是故乡》《鲍坪》等多部作品。


 野 三 口  

文/谭功才



野三口是有些野性的。

四座雄浑的山峰,就像四头负重的老黄牛,昂首从不同地方向同一个目的地进发,正当它们尽量前倾着身体,释放出最后的能量将要达到目的地,猛一低头,这才发现浑身的汗水早已流淌成河,幻化成三条玉带,婀娜着腰肢将他们的形象永久定格,形成这四山夹三河的野三口。

野三口当然不以所谓的“口”出名,而是口中的三条河道——分别为青龙河、野三河和清江河。“口”的大小,决定了河道的宽窄。而山脉纵向的深度和高度,则决定了河流的深度和广度。如此一来,无数条像野三河和青龙河成为清江支流的同时,也直接将清江升级为整个恩施人民的母亲河了。

野三口是名副其实的野。虽然附近也散落着几户人家,但方圆近十几公里并无人烟,她还是让建始、巴东两县的许多人知道并记在了心里。这主要得益于其既是建、巴两县交界地,又是建始海拔最低处,更重要的是,民国时期,贺龙领导的神兵与鄂西悍匪刘志武曾在这里激战三天三夜,最后将刘匪击退到清江南岸的土司大寨,苦守孤城最后弹尽粮绝饮弹自刎。当然,还得益于这里曾是一个放排的集中地,相当长时间内从这里开始,诞生了好多关于放排的故事。

未涨水前的野三口

说来也许没有多少人知道,偌大一个野三口,总共才住了可怜的几户人家,多少年来,一直过着几乎与世隔绝一般的原始生活。甚至难以想象他们那种几乎一成不变的生活,该是怎样穿越那漫长的历史长河走到今天的。这里的房子,除却岩石与木料的主体结构外,屋顶的盖板除了从后山栗子坪村运来的石板盖子外,其它的都是茅草顶棚。站在后山俯瞰,极像蓬在一起的苞谷梗子棚,在群山和峡谷的挤兑和映衬下,显得格外矮小而单薄。

这里的人家,门前皆有一修竹林。竹有金竹、水竹、苦竹、楠竹。金竹粗达尺许。手艺巧妙的篾匠不仅能翻弄出筛篮簸箕背篓等家业,更可加工成竹碗,然后一担子挑到栗子坪以外的地方,换那又滑又爽的大米或者洋芋。野三口土质硬气候炎热,只宜栽种红苕。娃儿们自从跟娘走了二高山的亲戚,回来就再不肯多吃那甜得发腻连猪都不爱吃的红苕。这金竹做就的竹碗,二高山的娃们喜欢,常从桌子或者手里掉到地上,久而不坏,少挨了爹妈好多的竹条马鞭子。可竹碗不够,也常为争夺竹碗发生大大小小的战争,用爹妈一边打一边骂的话来说,就叫挨打的胚子。野三口的娃儿,也因此有了和爹妈大人“搅嘴”的资本。

而野三口人住的吊脚楼,与其它地方也是有区别的。崖里长不出平山上那种高大挺直的杉木,多的却是石头,这吊脚楼就用石头来砌垒。夹羊圈的木料,无一例外也是七弯八拐。后山人火塘、灶膛里需要的恰恰就是这墨线也弹不直的岩柴。崖是无人看管的,也不归哪个生产队严格管辖,有胆量不怕掉下悬崖峡谷的就去弄。弄柴的从后山逶迤而来,人还在百米开外,吊脚楼里就訇的一声争先恐后蹿出几只黑狗,从不同的角度袭来,弄柴的人自不必害怕,狗们还在起步阶段,打杵便在空中舞得飞圆。这时,就有几个裤头都不穿,且缩着小鸡鸡端着比头还大的土碗,站在黑黑的木门边朝这边张望,脸上糊得像花王,眼睛却分外发光。

回程时,狗们依然凶猛,似乎要将积攒了很久的沉默全部释放出来,却在主人的呵斥声中迅速收声,且摇晃着顺从的尾巴,跟在屁股后面。此时的空当,便将岩柴歇息在打杵上:“老板儿,把您的水弄点喝下!”出来的却是老板娘,老板其实就在附近的田地里忙活。通常是盘着一头手巾且穿了对襟大布衫的女人,颤着一对奶子走出来,一边走还一边将双手在胸前不停地抹,然后使劲揩脸上的洋芋粉。不用说,她是在刮晚饭吃的洋芋了。少顷,满满一葫芦瓢凉水,就端到了面前。此时是只能一只手接的,另一只手要扶住背篓底下的打杵。若不咕碌碌一口气喝个精光,似乎就辜负了人家的好心诚意。肚子里装满了的凉水,有如半瓶开水,摇摇晃晃中又开始牛一样地往山顶上爬。

涨水后的野三口

野三口难得的平稳处多竹林,且许多稍微平缓的石窝里,极喜生长一丛丛平山上绝迹的茨竹,鲜花怒放般点缀着野三口。这茨竹内脆外软,常有许多人大捆大捆往家里扛,一时弄不明白有何用处。后山的老人说,将那层柔软的竹青剥下来,掺进棕丝,再拧成一股绳抱在一起,就成了耕地用的牛缆子。这缆子是要极富韧性的,看起来极其脆弱的茨竹就有了坚忍不拔的精神,印证的是野三口人生命里十足的韧性哩。

好多年前的野三口,是没有人间烟火的。不知何时起,就从外地搬来了一户人家,在这里开荒种地,繁衍生息。他们在坡度较小土质较厚的洼地里放火烧山,然后就撒上谷物种子,过着原始的刀耕火种生活。那时,野兽常常出没其里,那家的枕头下必是放了上膛火铳的,一有动静,便举家出动,举着刀枪,点燃杉木皮火把围攻野兽。农闲的冬季,狩猎就成了他们的正事。扛上火铳,带上猎犬,寻着猎物留下的粪便和足迹一追到底。山羊、野猪、锦鸡、狐狸是常见的囊中之物,偶尔也能弄得虎、豹之类的百兽之王,当然得费些功夫。遇有虎豹类的气息时,猎狗就开始打退堂鼓,老往人屁股后面躲。这个时候,火铳的枪膛里是要加生铁,或是将报废的锅砸成块状充当子弹的。如果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使其致命,那么灵长目高级动物与百兽之王间,就会立马上演一场达尔文的现场版《进化论》。

于是,清江岸边的人家,窄窄院坝坎那根晾晒衣物的竹杆上,又多了一张耀眼的虎豹皮。后山人家无论谁有个腰酸腿痛,首先想到的就是野三口,说,拿点猪蹄子挂面去野三口弄点虎骨回来泡酒吧。野三口这个名字,被好多人铭记于心,也不能完全说与那里的老虎和豹子无关。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一场伐木运动袭来,后山人密密麻麻的松树林全给砍倒埋了松茯苓,剩下的松树枝仅维持了几年光景,弄柴的队伍就牵线似地涌向野三口。这口再大,也是海水经不住瓢舀,只几年光景,所有兽类便无容身之处。后山人再去野三口赶战,人家就问:您儿家今天赶到了么子喔?答曰:喔嗬。喔嗬就是啥也没有的意思。漫山遍野的茅草,连喜欢草丛的锦鸡都藏不住了。野三口就变成三架光溜溜明晃晃的崖壁立在那里,没了一点生机。

再后来,从清江下游支洞河来了一帮放排的客商,专在粟谷河两岸张罗着收购杉木,然后雇人送到野三口岸边的人家。一根十米长的杉木,从几十里开外的摩峰用肩膀扛到野三口,可赚得好几块钱。山里人没多少钱的来路,却有使不完的力气。常言道,力气是奴才去了又来。扛送杉木条的人,莫不披了牛皮坎肩,或是将汗褂子脱下来垫在肩上,伸出木马杈,撬住木条后端,减轻左肩承受的重量。歇息时,便将马杈往胸前一立,嗨哟一声,就地换稍休息。如果稍作留意,还会发现马杈上系着个一晃一晃的小布包,那是力人用苞谷面饭在锅里反反复复炒出的雀米籽哩。

越来越多的杉木条堆积在清江岸边,就有专门的人开始扎排。口中衔了比大姆指还粗的土烟,蹙着眉头,斜着脑袋避着烟雾的熏烤。身边也放着一堆姆指粗细的葛藤,将杉木条捆绑式地缠在一起。木条越垒越高,甚至超过了自己的想象力,便担心这浅浅窄窄的江水,怎能载动这么大的木排,又怎能在江水中如意地驾驭呢?

当沿河摆满的杉木条最后魔术一般变成一艘船形,放排人就拖了懒散的脚步爬上河坎,与野三口摆了几十年渡的老人,开始熬药膏似的茶叶汁子,日白煽经扯卵谈。河里的水手换成了还穿着开裆裤的孙子。常在河边跟嗲嗲玩耍的孙子,如今也成了一把弄潮好手,让外人一点都不敢小瞧。时至深夜,吊脚楼里还透出微弱灯光,看来他们在煤油灯下的谈兴正浓呐。

山里人缺水,自然就少见多怪把大点的河流称之为江。而清江水也极像山里人火爆的性格,起得快落得也快。放排人深谙路数,过年开春没多久,就一直守在野三口。三月里桃花刚开过,这边天气晴得开朗,上游却下了场大暴雨,突然就见江水暴涨。放排人在撑船老汉一家人帮忙的吆喝声中,将木排顺顺利利推进了泥浆样的江水里,然后往枝城那个方向顺江渐行渐远而去。

放排人回程不再走水路。卖完木材,带着一身轻松,当然定会在枝城买回些山里少有的新鲜货,炫耀一下也是应该有的,只要不太过分,也就没多少人说闲话。却说山里人在水里淘得不多,总结很在行,说,会水的水上死会枪的枪上亡。放排人在浪尖上过日子,保不准哪天就被水神给召了回去。1982年粟谷河发洪水那阵,从景阳河来做客的一弄潮好手,为了给亲戚在河里抢些上游冲来的木料,硬是叫一网烂渣给裹走,一直穿过狭窄弯曲的阳门峡,从数百米的高空随洪水喷出,落在好几里开外的沙滩上,寻得很久才从烂渣里找回尸首。

野三口落差极大,县志里早有记载。最低处海拔不到二百米,山顶则去到一千多。山顶与山脚的季节整整差了一月有多。当山顶雪花飞舞白雪皑皑时,野三口河边的樱桃花早已嫣然绽放,一派美景。尤其到了初夏前的荒月,山顶上的洋芋芜子才青行,野三口早就在“刨青”吃新洋芋了。他们最羡慕的,当然还是柑桔柚这些只有低山才有的水果。大人们还管得住自己的嘴巴,可娃儿们最去不得野三口,一进门就揪着母亲的裤管要这几样,不喊到便不肯放手,常常就让做爹妈的囧起来。野三口的娘们因此有些自豪了。这自豪不经意就在眉宇间流露出来。她们若回娘家,猪蹄子挂面不用背,唯独这几样东西必不可少,年成再坏,也要存留到春节走后亲人家。

世事时移。改革开放的春风劲吹着山旮旯,野三口的人愈来愈感到,曾经的些许自豪正在与这个时代拉开距离。后山人拥有的电视、音响虽然他们也先后拥有了,可去一趟小镇景阳,爬完十几里山路,还要搭乘亲戚或熟人的摩托辗转才去到,以前的经济大家都不活络,倒也分不出多少彼此,现在的境况就不一样了。大集体时代,虽然名义上划归后山的栗坪村管辖,实际上一直过着山高皇帝远的生活。油盐酱醋针头线脑都是撑了小划子船去到几十里开外的下都坪购买的,如果哪天野三口仅有的几户人家同时断了油盐,就都得喝淡合渣汤了。现在,不仅下渡坪到粟谷坝的公路通了很久,就连粟谷坝到栗子坪的村级公路也修得跟县级公路似的。许多后生都买了熠熠发光的摩托车,日的一声就能飚出好几丈,比顺水的划子船还要快上好几倍。搔得野三口人心里痒酥酥的是栗子坪那些后生,常常组织十个八个的摩托车队,每人屁股后面驮个高耸着奶子的媳妇,屁颠屁颠地往下渡坪跑,沿途洒下一片欢声笑语。现在,下渡坪到县城的沥青路也已铺好,他们往百多里外的城里跑,也当是家常便饭哩。

估计野三口的人正是这个时候开始埋怨起他们前辈的,当初怎么就搬到这种凶山恶水的地方了?有线电话自然毫无指望,“大哥大”别朝那个方面想,买得起也没信号,凑凑巴巴买了口“锅”也能看到电视,可越是看到电视里面的世界,就越是感到日子的贫乏和单调。

世事如轮转,就在野三口人连幻想也即将破灭时,一个特好的消息从天而降。湖北境内第二大水利枢纽工程——清江水布垭工程就要动工了。听说也要和长江三峡一样拦河筑坝,利用清江的水来发电,还能通航大大小小的船只。电视里还说了好多好多,归结为一句话,那就是好日子很快就要来了。没过多久,他们确实见到了一些扛着红一节白一节棍棍棒棒的人,还有人扛着摄像机一样的东西,来到野三口进行勘测。紧接着,开始有政府官员和村干部前来动员他们搬迁,或是投靠亲友,政府可补一笔不菲的搬迁费。他们做梦都不曾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以致于当幸福突然来到眼前时,是那么地难以置信。苦了大半辈子磨了大半辈子,突然说就要离开,哪怕曾经经受过多少的委屈,多少的辛酸,这时都变成了一种复杂情感,而显得有些慌乱。许久之后才回过神来:究竟搬到哪去呢?除了野三口,其它地方竟然陌生得不能再陌生了,即便搬到后山栗子坪,也实在下不了决心定夺。

野三口人是陷入了一种挣扎和茫然的境地之中的。一族的人聚在一起,为搬迁的事不知讨论过多少次了,最后的结论仍然未能逃出窠臼:从河边搬到山腰。这一结论的得出,源于外界的传言。据说以后清江的拦河工程会在这里筑坝拦水,而且这里可能会成为一个不可小觑的水码头。假设以后水位上涨的话,或许他们还要搬迁,如果说这个假设变成现实的话,他们还可再次得到一笔可观的搬迁费。

若干年后的后来,野三口当然没有筑坝,也没有建所谓的水码头,野三口人的算盘自然未能打成。他们依然还住在半山腰,尽管这些年也终于修通了通向外界的公路毕竟野三口是狭窄的。狭窄的野三口又怎能蕴育出远大的目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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